南通是片神奇的土地，无论在这里发生什么惊天伟业，都不足为奇，因为历史已经播下种因。通海地区襟江带海，积沙成洲，5000多年前就有人类栖息。自公元958年（后周显德五年）南通建城，渔盐文明、农耕文明与城镇聚落文明竞相交映，在近代社会转型开始前，已经涵育出淮南盐场、关庄布两大或官营或私营的产业区，形成通扬运河及环江海（长江—黄海—渤海）的西、东两路水运网络，更培养出注重“向内挖潜”“向外借力”的通海人。

　　如果没有张謇，南通的近代化进程及型制很有可能会迟滞或不同。张謇引入新式动力、技术及管理，以通海地区的原生经济形态为基点，将传统较为单一的行业发展成为兼营纺织、盐垦、制造、渔业、文化等具有内在逻辑关联的复合产业的大生资本集团，将通海地区打造成以通州（南通）为圆心、网联周边市镇的经济区、生活区及文明示范区。

　　工业革命的标志是以机械力代替人力、畜力。从1760年代的蒸汽机到1870年代的热机（内燃机）和电机（电动机、发电机），由蒸汽时代进入到电气时代，电力成为主宰着工业文明的基础性与支柱性产业。张謇创办大生一厂时，以蒸汽机作为原动力。到1925年，大生一厂已有卧式锅炉11座、1100匹双缸蒸汽引擎2台。一厂以蒸汽机带动发电机发电以供厂内照明，同时惠及唐闸的机关及学校，还向大达公碾米公司供电，保障8台马达（每台14匹，共112匹马力）运转。大生一厂之后，直到1922年兴建的大生八厂（副厂）、资生铁厂（1905年建厂）、复新面粉厂（1909年开机）、大生二厂（1907年投产）、通燧火柴公司（1920年出货）、大生三厂（1921年开办），俱以蒸汽引擎为原动力（通燧公司有火油引擎1台），完成南通工业革命的头部阶段①。

　　恰如工业革命第二阶段系以电力启其端，张謇借助“早发型”西方工业化的启示，追踪科技前沿，拟将电力全面引入南通，作为南通工业化、城镇化的动力源，借此更新产业结构，改善城乡居民生活。早在1913年5月，张謇即派郁寿丰（字芑生，大生二厂创办人）、秦亮夫（大生股东），前往英伦各厂考察（见《张謇致交涉使函》）。此举无疑是张氏“棉铁主义”商战观的具体表现。张謇有言：“商业竞争，纺织尤亟。泰西纺织，近均改用电力，日新月异，时有发明。南通州大生纱厂办理虽薄有成效，但处此时代，不事精研，焉能持久？”此时，除大生一、二厂盈利外，中国华资纱厂多陷于改组、出租或出售之一途。张謇拟以电力促进产业升级，提高产品竞争力。

　　1917年，张謇集资6万两于唐闸创办通明电灯公司，实为开办大型综合电厂之预演。迄至1925年，该公司已安装4台70匹与1台80匹火油机及4台50千瓦交流发电机，可供万余盏16支光电灯的用电量，为南通城内外居民、机关、学校提供照明②。

　　1919年，张謇选址天生港，正式启动南通综合电厂建设。当时，张謇雇用德国西门子洋行机械电气工程师翕罗敦·高翕（E.Kocher）为顾问，负责机器招标、采购事宜。1921年春，厂基、厂房如期破土动工。按原定计划，同年5月电机到货，6月厂房竣工装机，11月机器安装完毕，12月试机，1922年1月开始发电③。但实际上，工期有所迟滞。直到1921年10月，部分机器始到南通。1922年3月，所购2台西门子产3200千瓦汽轮发电机、拔柏葛厂汽管锅炉等才开始安装④。欧战告终、洋货卷土重来，1922年后中国棉纺织业陷入长期凋敝境地。大生各厂无可避免地受到冲击，1922年起连年亏损。当年一厂亏损39.6万余两，二厂亏损31.7万余两，到1925年，大生一厂历届结亏已达119万余两⑤。因无大生资金支撑，加之南通地方自治会公债告罄、集团内部无款可调，电厂工程匆匆下马，已订购到沪之发电机组或转售或退订。

　　实际上，当时张謇还可将自己创办的大有晋盐垦公司2万余亩土地作价300万元售出以挹注电厂。抛售土地既可让股东获益，又可保障电厂建成，张謇为何不出此上策？表面来看，几年后土地经改良地价将上涨，张謇因此不愿“贱卖”大有晋（见《张謇致吴寄尘函》）。其实，农业对张謇而言是一种可持续发展的产业，“农则无植而不生之土”⑥，更是其实施“棉铁主义”的根基。再从大生集团来看，各企业即便不依靠综合电厂仍可正常经营。出于综合因素，张謇坚持“棉铁并举、利益平衡”的原则，只有壮士断腕，停止电厂工程。

　　星移斗转，人事代谢。1931年，李升伯重启天生港电厂计划。到1934年7月，电厂土建工程完成、发电机安装竣工，同年11月正式发电。火力发电的成功，宣告南通工业革命已经进入第二阶段。

　　从整体规划、建设过程来看，天生港电厂是一项严密的系统工程，具体而言：

　　头部，区域性、综合性定位。张謇弘扬《周易》“天地之大德曰生”的精髓，在创办大生资本集团的过程中，创造出工农商业互补、城乡一体协调发展的中国城市近代化、乡村市镇化的“南通模式”。在此谋篇布局中，电厂的定位不仅是为大生等企业，而且是为通、如、崇、海等地的大小工厂、盐垦、生活服务⑦的区域性总发电厂。天生港电厂投产后，电线由港口架设到唐闸、江家桥。

　　第二，以科学实验精神，依国际惯例保障设备质量。招投标制度是近代科学管理的表征之一，天生港电厂营建即采纳邀标制，由大生沪所代其向美、英、德公司发出招标邀请。邀标书中包括高翕制定的锅炉厂房说明书、电厂机械设备说明书及设备到岸价（成本、保险、到上海运费及佣金）、关税、担保书、付款方式等内容。大生沪所共收到慎昌洋行、茂生洋行、安利洋行、美兴公司、英国通用电气公司、西门子洋行、蔼益吉电机制造厂等7家公司的标书，高翕综合考虑设备要求、南通地方企业设备匹配性、报价等指标，蕞终选定使用西门子公司发电机组。该机组具有可过载10%的优良特性，可将额定功率3200千瓦提高到3500千瓦。此外，为配套发电机组所需锅炉，南通方面还应高翕要求，将5吨预发电用煤运往德国，以试制低煤耗、低烟尘且能适应中国煤质的洋产品。

　　第三，注重投资成本核算。经过张謇智囊团的测算，用电改为购买方式，大生老厂、大生新厂、广生（旧新）油厂、资生铁厂、复新面厂将比自发电煤耗每年节省约10万元。其中，上述各厂可分别节约28990元、13150元、31660元、17000元、7400元、2400元（见《大生老厂等六厂用煤炭、机油与用电所耗之价值比较表》）。各厂因此愿意购电运营。而大生两厂、广生新老两厂、资生铁厂5家每年购电费用将达30万元以上，能够维持电厂运营。如按1920年代投资300万元估算（两台机组302000美元），电厂当在10年左右可收回建设成本。1930年代建厂共投资130万元，依电厂预估，当可在5年内清偿债务（见1935年《电厂报告书》）。

　　第四，以消耗定功率。南通地区的主体企业大生一厂（1220匹）、大生二厂（880匹）、广生（新旧）油厂（共210匹）、资生铁厂（35匹）、复新面厂（150匹）总马力为2495匹。仅从德国西门子公司电机在中国销售状况来看，到1923年4月，装备千匹马力蒸汽涡轮发电机之“大发电厂”，计有北京电灯公司（3台共10890匹）、青岛电灯公司（1台1445匹）、巩县工厂（2台共3300匹）、振新纱厂（1台1800匹）、大中华纱厂（1台1415匹）、大丰纺厂（1台1800匹）、萍乡煤矿（2台共4300匹）、汉阳钢厂（1台2550匹）、华商电汽公司（2台共13650匹）、芜湖电灯公司（1台930匹）、厦门电灯公司（1台1165匹）、上海水泥公司（1台1600匹）、中兴煤矿（2台共4600匹）、振华公司（2台共9100匹）⑧。由此可知，1920年代南通所订3200匹及1934年成功发电的5000匹机组的额定功率，与各地相比只处“中游”。但天生港电厂的额定功率已完全能满足当地生产、生活用电需要，并为地区经济、社会发展提供储备电力（见1931年《规建电厂建议书》）。

　　第五，工程配套。主导产业的发展离不开辅助产业和相关产业的结构配置。张謇在经营实践中，以棉纺织业为主体，根据产业相关度及上下游关系而建资生铁冶厂、面厂、油厂、大隆皂厂、大昌纸厂。在规划电厂时，张謇同样将电厂及相关产业加以通盘考虑。锅炉、水管等设备需要定期用烧碱清洗，烧碱本身又是制皂的基本原料，而制皂废水加火碱又可提炼甘油，造纸也离不开烧碱。烧碱（氢氧化钠，又称火碱、苛性苏打、苛性钠，日语称为“曹达”）是重要的战略物资，盐是其生产的基本原料，通海地区作为烧碱基地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。张謇在招标电厂时，与西门子公司联系，拟采办制碱设备，开办制碱厂、肥皂厂、甘油蒸馏厂、油脂厂。可惜，随着头部次天生港电厂建设的中辍，上述构想随之流产。

　　我一直不赞成学术宗师胡适先生称张謇为“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”。胡氏的论断只是侧重于大生企业的遇挫和张謇未竟的事业而言，如果把张謇及其事业放在南通近代化的整体规划、地方自治的通盘蓝图以至中国近代转型中来衡量，张謇的业绩是此后南通乃至中国的根基，张謇是近代中国当之无愧的“开拓者”。

　　我有幸追随先师章开沅先生耕耘于张謇与大生资本集团领域，我们合著的《张謇与近代社会》一书到今年恰好出版20年。我对张謇相关研究的心得，均得益于先师的启示。月前，先师撒手人寰，化作道德律令天空中耀眼的星宿，成为史学远航的永恒灯塔！希望上述对电厂历史的述评能达先师教诲之精要。

　　张謇信奉先哲教诲：“功不必自我出，名不必自我居。”天生港电厂经张謇手创，而成于李升伯之承继，其业绩不仅创造出有形的电力文明，而且造就出以黄锡蕃（字友兰。以字行）为代表的电力工程领袖及电厂安装、运营团队，更涵养出赓续有据的创业创新的精神。

　　今天，历经几代“天电”人的百年奋进，当年的天生港发电厂已发展成为年发电量80亿千瓦时（2台330MW及1台1000MW火力发电机组）的“南通天生港发电有限公司”（简称“天电”）。作为大型省属国有综合能源服务企业，“天电”已经形成涵盖发电、供热、售电、电力安装检修运维、能源投资等多元产业布局，下辖3个全资子公司（南通天电供热有限公司、江苏明润能源有限公司、南通天生港务有限公司）、2个控股公司（南通天电新兴能源有限公司、南通天电智慧能源有限公司）及江苏南通发电有限公司、龙源启东风力发电有限公司、龙源盐城大丰海上风力发电有限公司等7个参股公司，年产值20亿元，年利润2亿元。近千名“天电”职工团结协作，秉承“率先争先、求真求新”的企业精神，发扬“艰苦奋斗、敢打硬仗、遵章守纪、开拓前进”的光荣传统，不断提升“能源梯级利用”，勇立“能源革命”的潮头，积极拓展风电、光伏等清洁能源产业，以“减排”促进产业结构的优化和能源数字化转型，推广智慧能源技术，打造智慧电厂。

　　在新的机遇与挑战面前，“天电”领导层更以企业文化的“软”实力作为公司发展的“硬”支撑。“天电”珍视自家创业史，立足丰厚的企业文化底蕴，以张謇的创业精神，构建“上下同心、目标同向、责任同担、行动同步”的职工命运共同体，以增强企业凝聚力、向力心，增进职工的自豪感。此次，南通天生港发电有限公司与南通市档案馆合作，整理并出版1920年前后张謇及其后继者创办天生港电厂的书信、标书、订货合同、票据、账目，就是讲述前辈故实，弘扬创业创新精神，坚振企业文化。企业管理归根到底是人的管理、企业文化的营造，而企业文化固然有赖于企业内部生产、生活环境与相关机制的全面建立，更离不开企业精神的凝练与引领。企业精神需要历史记忆与未来蓝图共同形塑。企业家应该充分利用在科学管理中的主导性，通过构建新型的企业文化，以先辈之劳绩激发员工的历史使命感，培根铸魂，引导企业在守成中创业、在创业中守成。

　　承蒙南通天生港发电有限公司与南通市档案馆邀请，就任本书编委会学术顾问并为本书作序，实感荣幸之至。为昭示前人筚路蓝缕开拓之功，为表达对“天电”人点亮新时代文明之光的礼敬，固不揣浅陋，以文字立证。是为序。

　　（本文作者田彤，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教授。）

　　① 陈翰珍：《二十年来之南通》，张謇研究中心，2014年，第94、97、98、102、105、106、113、114、117页。

　　② 陈翰珍：《二十年来之南通》，张謇研究中心，2014年，第116页。

　　③《南通电厂之进行》，《新闻报》（上海）1921年3月3日，第2张第2版。

　　④《电厂工程之近闻》，《通海新报》1922年3月21日，第3版。

　　⑤《大生系统企业史》，江苏古籍出版社，1990年，第220、221、225页。

　　⑥《通海垦牧公司集股章程启》，《张謇全集》第5卷，上海辞书出版社，2012年，第25页。

　　⑦ 陈翰珍：《二十年来之南通》，张謇研究中心，2014年，第116—117页。

　　⑧《德国西门子电机厂蕞新式蒸汽涡轮发电机》，《申报》（上海）1923年4月6日，第3张第11版。

　　编著者：南通天生港发电有限公司 南通市档案馆

　　■ 文章来源：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民国文献编辑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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